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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佛大学馆藏惊现两百年前潮州龙湖书院掌教的教学讲义,而且……

虚中 龙津札记
2024-09-11


今天,哈佛大学汉和图书馆收藏有一本名叫《史呴》的书。书中收集整理的是二百年前,岭东著名诗人黄钊在潮州龙湖书院掌教时的讲义,这也是迄今发现龙湖书院最早的教学讲义。


龙湖书院三山门(今为潮安龙湖中学)


《史呴》扉页钤有“哈佛大学汉和图书馆珍藏印”,即现存于美国哈佛大学汉和图书馆。又钤有”中山氏藏书之记”,可知曾经日本东洋史学者中山久四郎(1874-1961)旧藏。


在《序》中,黄钊自述:“岁壬午(按:即道光二年,1822年),余主讲潮州海阳之龙湖书院,与诸生谈艺之暇,间及史事。举其要者参以己说,得一百九十余条,录而存之。诸生以为有裨策论,拟付诸剞劂”。


《史呴》书影


它的诞生,源于在京师文颖馆、国史馆供职多年的黄钊,掌教龙湖书院时在讲授八股文的课程中向生徒分享的一百九十余条关于史事的讲稿。


因对于学生科举论说时政的策论有益,可作为“含金量极高”的古代科举考试辅导资料,故而倍受学生欢迎,争相传抄,才有“拟付诸剞劂” 印刷出版的想法,由此催生了《史呴》的问世。

 

黄钊之所以将其讲义定名为《史呴》,也是他自谦的说辞:“夫史学浩如渊海区区,一知半解如织鳞之呴沫耳……因笑而出之遂名之曰史呴。”


这段掌教经历,被更多地记录在了《读白华草堂诗初集》的十余首诗中。这些诗篇正是反映晚清书院掌教日常生活与龙湖一带地方社会风土的一手史料,折射出了当时佃农、士绅等社会众生的生活百态。同时,黄钊还以其敏锐的视觉捕捉到了矛盾背后的社会危机。


《读白华草堂诗集》书影



黄钊(1787~1853),字谷生,号香铁,晚清嘉应州镇平(今广东蕉岭)人。生于苏州,曾供职于京师,常与林联桂、黄玉衡、黄培芳、张维屏、吴梯、谭敬昭等酬唱,清人盛子履将他们并称为“粤东七才子”。在嘉应州,他与宋湘、李黼平齐名,被誉为“梅诗三家”。生平著有私修的镇平方志《石窟一征》、《读白华草堂诗集》(包括初集、二集、苜蓿集)、《史呴》等。


嘉庆二十四年(1819),黄钊于顺天府乡试中举,次年返粤候补教职。道光元年(1821),他受惠潮嘉兵备道夏修恕的聘命,掌教潮州海阳龙湖书院,在其代表作《读白华草堂诗初集》卷八中留下了鹳巢《雨仙谣》(一首)、《夜坐杂感》龙湖院中作(六首)、《将解馆赴戏次前韵一首》、《留别龙湖书院生徒五首》等诗篇。


黄钊像


然而,黄钊所见所闻的并不是官方史书描绘的“邑之乐郊”。相反,帝国末期社会底层秩序已经出现了混乱,即使是在海阳县内处于经济、文化发展前列的隆津都,也难免存在着正处日渐激化且难以调解的矛盾。



龙湖书院,坐落于龙湖寨南门,由隆津都十五姓士绅创办于明末。清代伊始,龙湖书院日渐声名显赫特别是在雍正《广东通志》中,她是海阳县唯一一所与道属韩山书院同列的书院。


雍正《广东通志》书影(龙韩社书院即龙湖书院)


清乾隆二十二年(1757)以后,时任潮州知府周硕勋订立了《龙湖书院章程》,并聘命大埔籍进士杨演时为掌教,开启了由地方官员聘举龙湖书院掌教(即校长)的历史。书院也从士绅创立的社学,变成一所行政、教学事务受官方管控的考课书院。虽然是一所都级书院,但由于龙湖书院是潮州府附郭县的重要书院,其掌教不少由州府或道台直接聘举。


道光元年(1821),自京返粤的黄钊,来潮寻职。“方今夏郑公 (自注:观察。按:观察为清道台官员之称,查《潮州志》时兵备道为夏修恕),窃慕韩昌黎。下牒置乡校,课士亲品题。延我主此席。”(《留别龙湖书院生徒五首》其五)被荐坐馆龙湖书院,第一次登上了讲台。


《留别龙湖书院生徒五首》其一


龙湖一带的习文风气给予了黄钊深刻的印象,“海阳三十里,有乡曰龙湖。相传十五姓,先达多士夫。乡中建社学,讲贯环生徒。距今百余年,弦诵能不渝。”(《留别龙湖书院生徒五首》其一)龙湖地近溪塘,虽然盛产河鲜,“鲎蛤堆食案”,让黄钊饱食美味,但蚊虫也凶而野,他常读书备课至深宵,蚊子竟能起到“潮州故多蚊,借以警宵旦”(《将解馆赴戏次前韵一首》)的效果。今乡中仍流传有“溪东蚊塘湖蠓”的民谣, 可见黄钊言之不虚。

 

在书院课艺之余,黄钊也会向生徒们分享自己对于历史的看法,因有助于生徒学习论说时政的策论,倍受欢迎。黄钊也将讲论的一百九十余条整理成稿,并刻印成册,这便是闻名一时的《史呴》。(《史呴》序)由于潮客语言的差异,首次在潮州乡间居住的黄钊在课堂或者生活中,也常遇到“但苦土音厖,应答易讹乱”的交流情境。


《史呴》书影


龙湖书院是典型的祀韩书院,主要建筑以韩文公祠(“文起堂”)为核心,祭祀韩文公便顺理成章地成为书院的一项重要任务,每逢”朔望“(即农历初一、十五)都要举行祭祀典礼,黄钊对此不敢怠慢,常于拂晓就濯发洗手,做好准备。他对此也记录道:“朔望谒昌黎,侵晓起沐盥。生平所师法,拜跪敢纡缓?”(《将解馆复戏次前韵一首》)


龙湖书院韩祠旧址


却逢官场失意以及处理学田争端的纷繁,黄钊主讲席不久便萌生去意,曾作《将解馆复戏次前韵一首》等抒发其情感:“廿年客江湖,颇被俳优玩。尔来主讲席,意思觉萧散”,结尾处则一转哀怨,以“来年客为谁?一笑饱白粲”的豪迈之气结笔。



除了对于书院掌教日常的描述,黄钊的视觉还放向了乡间民生。如《雨仙谣》,就是黄钊《读白华草堂诗初集》中最早记录隆津都地方情形的诗篇。

 

其创作背景恰在嘉道之交,海邑逢处多灾多难时节,光绪《海阳县志》载:“嘉庆二十五年,春旱,夏秋大疫。道光二年,秋旱”。黄钊也有记:“海阳鹳巢乡有雨仙曰风雨圣者,龙湖各村庄有旱疫,随祈辄应”,因此百姓纷纷跪拜“雨仙爷”祈雨。


《雨仙谣》

鹳巢南祠祭祀的雨仙


“雨仙爷”相传名孙道者,宋孝宗乾道年间揭阳人,每祈雨必应,十三岁成仙,后在潮地渐有雨仙爷庙配祀,海阳隆津都也有鹳巢南祠、龙湖仙爷宫祀之。

虽然神明“随辄应”,然而即使是久旱逢甘霖,由于土地兼并剧烈和田价的飞涨,佃农们也不得不负担日益沉重的佃租。清初的顾炎武就曾举例,一亩田收,多者不超过三石,少者不过一石,而佃租少的有七八斗,多的则可以达到一石二三斗。(顾炎武《日知录》)进行换算,佃农的缴纳比例少约30%,多的竟达到70%以上,而承平日久,田价高抬,佃租也跟着上涨,封建王朝的土地产出却几乎一成不变,到黄钊所处的嘉道年间这一比例将不减反增。民国大儒陈登原就感叹:“田价愈大,则佃人之受朘削也愈烈”


因此,本就生活难以为继的佃农,在“农人赤脚拜我雨仙”后,仍要面对“雨来鹳巢卷三重茅,雨来龙湖多千石租”的悲凉情形。疾来疾去的雨仙爷能够短暂地改善旱情,却无法改变佃农的命运。

佃农的反抗亦随之而来,抗租运动此起彼伏,龙湖书院的学田也未能避免。在明末,书院学田的主要争讼对象,是地方豪强。清雍正以后,佃农抗租的情形日渐增加,仅在乾隆《潮州府志》龙湖书院一节,佃农拒租的情况就发生了两起。黄钊在任期间也遇到了佃农积压田租的情况:“龙湖洲租,往年玩役包庇,顽佃积压,以致师生修脯膏火皆不给。余为寓书观察下县严催,稍有输缴。”(《将解馆复戏次前韵一首》)可见佃农抗租,已是历史旧帐。对此同情农民命运的他也只能无奈地期盼能够通过丰收来缓解矛盾,“明当盼收成,且勿释耒欢”。


《将解馆复戏次前韵一首》

龙湖书院学田争讼的对象:龙韩洲


同时,各村庄之间为了争夺土地的械斗同样未能避免。面对“荋过会乡”的局面,官府往往无能为力,而常追究于维持社会秩序的地方士绅,黄钊就记录着:“民风久剽悍,械斗连乡村。近闻大府语,督责惟生员。生员有何柄,忠信以自存。”(《留别龙湖书院生徒五首》其四)

 

光绪《海阳县志》对于械斗的原因另有一番解释:“其逐海洋之力者多拥厚赀,然习于华靡且负气,一人雀角,举族哄之,至有以刀兵格斗者。”将隆津等商贸发达的乡都发生的械斗归结于商业贸易发展所带来的恶习。

在黄钊看来,械斗是乡间的陋习和鄙俗,比较好的解决方式是依靠士绅去倡导良俗和调停,从而达到“庶几变敝俗,礼让相崇尊”的效果。黄钊曾举例了两位士绅“小许”许钟岳和“大许”许特达应对乡间事务的方式:“大许(自注:特达)勤执业,闭户绝视听。今年登贤书,文章足夺命。小许(自注:钟岳)有义声,乡里颇爱敬。”(《留别龙湖书院生徒五首》其三)


《留别龙湖书院生徒五首》


许特达与许钟岳表现的不同,或许源于他们出身于两个迥然不同的门第。“大许”许特达,字瑞廷、号孟浩,其父许静岩常年往来江浙经营糖业致富,家中两代从商,却未有功名。许特达或因此两耳不闻窗外事,一门心思读书,后于道光二年(1822)壬午科中举。“小许”许钟岳,字岱云,则是乾隆三十五年(1770)庚寅恩科举人许一松的曾孙,他也于道光年间成为廪贡生,任东莞训导。家门在地方社会中已具有相当影响力,由此他才能“有义声”,得到乡中爱戴和尊敬。


许特达旗杆石“壬午科乡试中试第三十五名举人”

(余可贾先生供图)


黄钊认为即使是处理乡间的械斗纷争,也须“要当判义利,勿徒报怨恩”。离别龙湖之时,他除了勉励生徒进取,还不忘劝诫变敝俗之务“此责在吾徒,述之敢惮烦”,(《留别龙湖书院生徒五首》其四)期盼学生敢于担当变革地方社会风气的责任。


但械斗复械斗,调停复调停,在没能革新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情况下,终将陷入死循环。正如与黄钊同时代的潮州知府黄安涛《打冤家》诗云:“亦有调停两和怿,反复无常旋搆隙。”(黄知府自注:惩械斗也,潮俗强悍,负气轻生,小不相能劝,动辄斗杀,名曰打冤家)这些从诗文中折射的矛盾,终将愈演愈烈,最终动摇封建帝国社会机器的运行。



黄钊所忧虑的矛盾终究如同被不断添加黑色火药的火药桶,在偶然的因素下被点燃了导火索。咸丰四年(1854),海阳潘刘洪涝堤溃,饿殍遍野,彩塘爆发吴忠恕领导的农民起义,义军兵发隆津,屯兵鹳巢并围攻龙湖寨。知县和都司的指挥失当,最终酿成了官军龙湖之战的惨败。


起义军顺势占领江东部分村镇,切断韩江粮道,官兵、乡勇困守龙湖。后在隆津地方士绅的捍卫与调停下,龙湖寨才避免了破寨的危险。

 

在潮州歌册《吴忠恕》中,龙湖寨有位取得功名的士绅“许学爷”,在调停中发挥了举足轻重的作用,其原型也许就是黄钊离别时提到的许特达、许钟岳。

 

不知道当士绅们在龙湖寨西门城楼上看着旌旗蔽日的义军时,是否能够回想起三十二年前老师临别时的忧虑与诤言。


附:《读白华草堂诗初集》卷八涉龙湖诗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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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雨仙谣》

海阳鹳巢乡有雨仙曰风雨圣者,龙湖各村庄有早疫,随祈辄应。作《雨仙谣》以纪之。

龙头下海,龙尾上天,农人赤脚拜我雨仙。

雨来鹳巢卷三重茅,雨来龙湖多千石租。

雷推车电鞭马,疾来疾来风雨圣者。

疾来疾来敲疫鬼,上至龙首下龙尾。

 

二、《夜坐杂感》龙湖院中作(六首)

(其一)

跌宕应非昔,蹉跎遽至今。

夜长牵发短,才浅种愁深。

衣食终年计,功名壮岁心。

如何困辕下,伏枥作酸吟。

(其二)

私债谁焚券,公车自办装。

也知登上第,何若侍高堂。

杨柳条非短,桑榆景正长。

尺书多劝驾,敢望尔倾囊。

(其三)

漫觉身为寄,仍愁俗未淳。

众咻纷楚语,视瘠任秦人。

命与鸿毛贱,交惟鴃舌亲。

颇疑当日教,易治说济民。

(其四)

薄徭轻赋日,皇仁久布刊。

尚甘身作盗,可谓目无官。

碕岸惊渔火,沙洲聚鹬冠。

多年海氛靖,失计岂招安。

(其五)

亦有饥寒迫,能无抚字劳。

如何征鼠辈?不肯用牛刀。

往口矜严酷,闻风自遁逃。

周官悬重典,差可免鸿嗷。

(其六)

经济儒生事,空谈亦可怜。

寸心回白日,尺柄付青天。

感慨匡时策,低徊信道年。

无端计温饱,永夜不成眠。

 

三、《将解馆复戏次前韵一首》

荒田十余亩,锄垦已过半。

明当盼收成,且勿释耒欢。

廿年客江湖,颇被俳优玩。

尔来主讲席,意思觉萧散。

一僮不识字,强作灯火伴。

潮州故多蚊,借以警宵旦。

南烹味亦佳,鲎蛤堆食案。

但苦土音厖,应答易讹乱。

朔望谒昌黎,侵晓起沐盥。

生平所师法,拜跪敢纡缓。

嗟汝五穷鬼,罪恶已满盈。

当时苦饥寒,正坐先生懦。

行当役汝辈,雪中送乾炭。

我今计之北,半月且解馆。

行厨难未冷,坐席已难暖。

来年客为谁?一笑饱白粲。

(自注:龙湖洲租,往年玩役包庇,顽佃积压,以致师生修脯膏火皆不给。余为寓书观察下县严催,稍有输缴。东坡倅杭时年三十有六,余今岁亦如之,希从古。)

 

四、《留别龙湖书院生徒五首》

(其一)

海阳三十里,有乡曰龙湖。

相传十五姓,先达多士夫。

乡中建社学,讲贯环生徒。

距今百余年,弦诵能不渝。

我来主讲席,执业多奇觚。

眷言道义交,聚散当无殊。

殷勤复殷勤,赠言安可无。

(其二)

四维苟不持,儒冠安可冒。

为文事剽窃,恶名亦等盗。

煌煌宋儒学,性理抉问奥。

我今病未能,敢事袭外貌。

惟有两字箴,此诣当可到。

实以砭虚浮,践以谨履蹈。

相期有观规,浅语可深造。

(其三)

老生多常谈,常谈乃可听。

刘生吾老友,言论每持正。

大许(自注:特达)勤执业,闭户绝视听。

今年登贤书,文章足夺命。

小许(自注:钟岳)有义声,乡里颇爱敬。

任事勿喜事,此论吾早定。

吾宗亦有人,未若昔年盛。

勉旃绍前征,多文兼砥行。

(自注:刘名云彩)

(其四)

民风久剽悍,械斗连乡村。

近闻大府语,督责惟生员。

生员有何柄,忠信以自存。

信友可获上,九鼎重一言。

撄冠与闭户,非可一概论。

要当判义利,勿徒报怨恩。

庶几变敝俗,礼让相崇尊。

朝野无两用,出处同一原。

此责在吾徒,述之敢惮烦。

(其五)

方今夏郑公(自注:观察),窃慕韩昌黎。

下牒置乡校,课士亲品题。

延我主此席,经训先童觿。

诸生事操觚,此义当提撕。

陈篇困研索,障若苦雾迷。

六经炳日星,道理与之齐。

含咀得英华,磨砻去角圭。

殷勤复殷勤,上达期攀跻。




①(清)周硕勋《乾隆潮州府志》

②(清)张士琏《雍正海阳县志》

③(清)卢蔚猷《光绪海阳县志》

④(清)顾炎武《日知录》

⑤(清)黄钊《读白华草堂诗初集》、《史呴》

⑥陈登原《中国土地制度》

⑦《黄香铁年谱》

⑧陈两浩《龙湖祠踪》


*排版:观津

*鸣谢:

李伟航先生撰写引言

余可贾、辜垂仰、李长乐、李伟航先生审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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